第二十章

第十九回 柳色青青離愁付湖水 烽煙處處冒險入京華
　　露冷風寒，花枝顫動，淡臺鏡明悄然獨立，獨自凝思，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，忽地擡頭，張丹楓已不見了。淡臺鏡明想道：“想是他等不見我，回去睡了。”走出假山，忽見壹條人影，分花拂柳，露出面來，卻是雲蕾。
　　淡臺鏡明迎上去道：“雲姐姐這麽晚了，還未睡麽？”雲蕾驟然見她，怔了壹怔，含糊說道：“我剛服侍哥哥睡了，出來走走。”淡臺鏡明道：“令兄傷勢如何？”雲蕾道：“多謝姐姐，妳的醫道真是高明，他臂上的腫毒已經消了十之八九，看來明天便可起床了。”心中甚是不解，想道：“這女子適才前來贈藥，甚為冷淡，卻何以如今突然又對我親熱如斯？”
　　淡臺鏡明微笑壹笑，輕輕撫著雲蕾肩膊，在她耳邊低聲說道：“姐姐妳不必多謝我，妳該多謝丹楓。”雲蕾嗔道：“什麽？”淡臺鏡明道：“藥是他的，是他教我的。”雲蕾“呵”了壹聲，壹時間說不出話。只聽得淡臺鏡明又道：“他昨日見雲大哥逼妳拿出羊皮血書，不願讓妳們知道是他贈藥，所以假手於我。”雲蕾心道：“原來他們二人昨日談的乃是此事，我倒誤會了。”想起張丹楓壹片苦心，暗自感動沖口說道：“啊呀，他又何必如此？”
　　淡臺鏡明又是微微壹笑，道：“若然我真正歡喜上壹個人時，我也會如此。只要對方幸福，自己受些委屈也算不了什麽的。”雲蕾又是壹怔，心道：“這女子與我剛剛相識，何以便開玩笑？”但聽她說話，卻似甚是認真，眼光相接，忽覺她的微笑之中，竟似帶有壹種淒涼味，心中又是壹動。
　　淡臺鏡明甚是聰明，壹見雲蕾神色便知她心中疑慮未消，暗中咬壹咬牙，強自抑著心頭的波動，笑道：“妳哥哥也是壹條好漢子，只可惜太倔強了。”雲蕾聽她稱贊自己的哥哥，頗感意外，笑了笑。淡臺鏡明忽道：“妳只有這壹個哥哥嗎？”雲蕾道：“是呀，我就只有這壹個哥哥。”淡臺鏡明道：“家中就沒有其他人了嗎？”雲蕾道：“還有媽媽，現在蒙古，只是下落不明，將還我還要找她。”淡臺鏡明道：“除了媽媽，就再沒有其他人了嗎？”雲蕾道：“沒有啦，我哥哥尚未成親呢。”淡臺鏡明道：“啊，妳還沒嫂子？”雲蕾見她問話，似有意無意地引自己說出來，心中壹喜，想起自己哥哥對她實是甚是意思，自己以為她歡喜的乃是張丹楓，誰知她對哥哥亦似有意，幾乎想沖口說道：“若然妳肯做我的嫂子，那是最好不過！”只是雲蕾比較矜持，對初相識之人，不肯多開玩笑。只是喜上眉梢，對淡臺鏡明含笑點頭，道：“是呀，我還沒有嫂子。”
　　雲蕾哪裏知道，淡臺鏡明乃是忍著心中酸苦，有意解開雲蕾對她的疑慮。
　　月光如水，從樹葉縫間遍灑下來，兩個少女的手緊緊牽在壹起，兩個少女的心也在各自躍動。隔著荷塘望去，碧紗窗上現出人影，淡臺鏡明笑道：“張丹楓還沒有睡，他正在等著妳呢！”雲蕾“呸”了壹聲，面上登時發熱，她出來散步之時，心裏是愁腸百結，想避開張丹楓，卻又想見張丹楓壹面，所以不知不覺地向張丹楓住處行來，心中秘密，壹下給淡臺鏡明說破，不覺羞得滿臉通紅。淡臺鏡明格格壹笑，摔脫了雲蕾的手繞過假山，隱身花樹叢中，回頭壹望，只見張丹楓已把窗子打開，探出頭來，低聲在喚道：“小兄弟，小兄弟！”雲蕾並不應聲，似是壹片茫然，但卻低著頭緩緩地向荷塘行去。淡臺鏡明悲喜交集，心中忽地壹酸，淚珠而忍不住滴了下來。
　　再說雲重壹夜好睡，醒來之後，已是日上三竿。雲重試壹揮動手臂，已是恢復原狀，只是身體還覺虛軟。雲重喝了口水換了衣服。走出靜室。這洞庭山莊布置得十分精雅，假山洞壑荷塘亭榭，點綴其間，真是的巧奪天下，賽似圖畫，園中長廓四面貫通，高下曲折，若隱若現。雲重信步走去，走到壹處假山前面，忽聽得假山之後，有人在大聲爭論。
　　壹個人道：“這寶藏咱們替老主公守了幾代，而今卻要送與他的對頭，送給朱家皇帝，老主公地下有靈，也不瞑目！”壹個蒼老的聲音道：“這卻不然，少主說得好，昔日是兩家爭奪天下，而今卻是異族入侵，權衡輕重，還是同心合力，抵禦外敵為高。”又壹人道：“我就不相信朱家天子肯真心抵禦外敵。”先前那個蒼老的聲音道：“大勢所趨，他不抵禦也不成的。何況還有於謙等忠心為國的大臣，我意已決，決遵從少主的吩咐，妳等休得多言！”雲重分辨出來，說這話的正是洞庭莊主。爭論壹番，卒之是都同意了洞庭莊主的主張。
　　雲重心頭壹震，想道：“皇上還以為張丹楓去取寶藏地圖是想存心造反，卻原來他真的是想獻皇上！”心情激動，熱血沸騰，忽聽得有人笑道：“哈，狀元大人，妳也來了嗎？”
　　雲重擡頭壹看，長廓上走過來兩個人，正是那日茶亭所見的兩母女，雲重已知她們的身份，叫了壹聲“伯母”。淡臺大娘道：“怎麽，傷好了嗎，算妳造化！”那小姑娘淡臺玉明淘氣之極，嘻嘻笑道：“我聽姐姐說，他昨晚還挺充好漢哩。”雲重面上壹紅，淡臺玉明忽然壹聲冷笑，掏出壹面錦緞，玉手壹揚，那錦緞上繡著十朵大紅花，迎風招展，十分刺目。
　　雲重心中壹怔，淡臺大娘笑道：“明兒不準嚇唬客人。”淡臺玉明格格笑，手指在錦緞上壹畫，將那七朵圍有紅線的紅花圈了壹圈，道：“這七個想加害丹楓大哥的壞蛋都給我們拆下來啦，嘿嘿，這三朵紅花凡楓大哥都不準我們碰它壹碰。”雲重知道這三朵紅花乃是代表自己與鐵臂金猿、三花劍二人，心中微慍。淡臺大娘又笑道：“在茶亭內我已看出雲相公乃是好人，明兒，不準再胡鬧啦。”
　　原來淡臺壹家因負守寶的重責，所以由洞庭莊主淡臺仲元坐鎮西洞庭山，淡臺大娘則與小女兒在外面設茶亭作為耳目。未至洞庭山莊之前，連張丹楓也不知道她是洞庭莊主的妻子。
　　淡臺大娘道：“雲相公，我與妳去看壹宗物事。”雲重隨她走出長廓，繞過假山，眼睛倏地壹亮，只見草地上堆滿金銀珠寶，洞庭莊主與那幾個農夫打扮的人都在旁邊。
　　洞庭莊主道：“嘿，雲大人妳來得正好！”吩咐莊丁道：“請張相公來。”洞庭莊主本來是尊稱張丹楓為“少主”，張丹楓執意不允，故此改以相公稱呼。
　　不壹刻，只見張丹楓與雲蕾二人在花徑之中走出，雲蕾壹見哥哥，立刻放慢腳步，落在張丹楓後面。雲重暗暗嘆了口氣面色頗是難看，但已不似昨日那般惱怒。
　　張丹楓道：“雲兄傷勢如何？”雲重本欲不語，但仍是冷冷地點了點頭，道：“不勞掛心，我還活著！”張丹楓微微壹笑，道：“那就好啦！”其實他早已知道雲重定然藥到病除，這話實是明知故問。
　　洞庭莊主道：“這些珠寶我們已守了幾代，現在可以卸下這千斤重擔了。雲大人，妳再靜養兩天，就勞煩妳將這些珠寶押運回京，給妳們的皇帝做軍費。”
　　張丹楓道：“昨日紅發妖龍之言倒並非是假，如今探得確實消息，瓦刺兵果然打進了雁門關，兩國已經開戰啦！”
　　雲重勃然大怒，啪的壹掌，擊在假山石上，道：“我不掃平瓦刺，誓不為人。好，我立刻就將這批珠寶押運回去！”身軀搖晃，忽然壹口鮮血吐了出來。雲蕾大驚，急忙上前將他扶著，張丹楓給他把了把脈，道：“不必驚慌，這是壹時動怒所致。雲兄，妳二日之後，可以完全康復，雖說軍情緊急，但也不遲在這三天。這批珠寶，關系重大，到時請莊主派人相助，萬不能在路上讓人劫了。”
　　洞庭莊主道：“妳呢？”張丹楓道：“我還有壹樣比這批珠寶更貴重的東西……”洞庭莊主插口道：“嗯，是那張地圖嗎？”張丹楓道：“正是，現在敵強我弱，有這張地圖，我們在明，敵人在暗，這就勝於多加十萬雄兵！”洞庭莊主忽然搖了搖頭，臉上現出憂慮神色。
　　張丹楓道：“怎麽？”洞庭莊主道：“張相公，妳雖然是智勇雙全，但孤身壹人，我卻實是放心不下。這張地圖，有關中華國運，奸臣王振，又已知道風聲，前日所派來的紅發妖龍等人，雖已全軍覆沒，但難保不會再派人來。千裏迢迢，妳孤身壹人，路途中若然出了事情，我們也不知道。”張丹楓默然不語。洞庭莊主又道：“我本應派人與妳同往，但這裏的人，武功都在相公之下，若真是遇上強敵，只怕也幫不了公子的忙啊。”張丹楓道：“我此去雖然有些冒險，但壹張地圖還不顯眼。妳們押運珠寶卻必須多人，千萬不可為我而分薄人力。”
　　雲重聽他們爭論不休，心似轆轤亂轉，忽地擡頭，朗聲說道：“蕾妹，妳和他同去。”此言壹出，眾皆愕然，雲蕾又喜又驚，芳心蔔蔔地跳。雲重道：“我知妳們雙劍合璧，多強的敵人也可應付，妳去我可放心。”張丹楓壹揖到地，道：“多謝雲兄！”雲重“哼”了壹聲，冷冷說道：“多謝什麽？我可不是為妳著想！”張丹楓道：“我知道妳是為了這張地圖，那麽我就為大明的江山向妳致敬如何？”雲重道：“好，妳肯為大明江山，那麽我向妳還禮了。”當下擾袖壹揖，雲蕾不覺露出笑容。
　　雲重道：“蕾妹，妳過來！”兄妹攜手，走到花陰深處，雲重輕撫雲蕾秀發，眼中充滿憐惜之情，柔聲說道：“妹妹，妳怪我麽？”雲蕾道：“哥哥，我歡喜極了！”雲重道：“自我們分散之後，我無時無刻不在想妳、念妳，有時做夢也夢見妳，夢見妳還是三歲大的樣子，頭上梳菱叉角，在草原上看媽媽牧羊。”雲蕾悲喜交集，含淚說道：“哥哥，我知道妳憐我疼我！”雲重忽地嘆口氣，道：“後來，咱們第壹次在青龍峽見面，那時妳又扮男裝，幫仇人與我們相鬥，我就想，這人不知是哪裏見過的，呀，好像是我至親至近的人，所以那時我怎樣也下不了殺手。”雲蕾道：“呀，咱們兄妹竟是心意相通，那時，我也是這樣。”雲重忽地道：“昨日，我知道妳果然是我的妹子，我很歡喜但又很痛心。呀，妳竟和他那樣親熱。”雲蕾心頭壹震，垂下頭來，淚珠奪眶而出。雲重道：“妹妹，妳的劍法已盡足闖蕩江湖，就可惜太柔弱了。妹妹，妳是雲家的女兒，我要妳硬起心腸答允我壹件事。”雲蕾面色慘白，低聲說道：“哥哥請說。”雲重道：“張丹楓之仇我可以不報，但無論如何，他總是我們爺爺切齒痛恨的仇人之子，妳今生今世，絕不能與他成為夫妻。妳與他護送地圖，那是為了大明江山，路上同行，妳可不能為他甜言蜜語所騙。若然妳真要喜歡他，那麽咱們兄妹的情分就此壹刀兩斷！阿蕾，我絕不許妳與他成為夫婦，就是這壹句話，妳答允還是不答允，妳說，妳說呀！”
　　這霎時間，雲蕾心中酸苦難言，哥哥若是像昨天那樣，硬邦邦的疾言厲色呵責她，那麽她也許會負氣不答。然而此刻，哥哥卻是用哀求的眼光在看著她，在感情的激動之中，雲蕾忍著悲痛，擡頭凝視她的哥哥，低聲說道：“嗯，哥哥，我答允妳！”
　　吃過早飯，張丹楓與雲蕾辭別眾人，下山渡湖，淡臺父女直送到湖邊。湖邊柳色青青垂楊覆蓋之下，已備好輕舟壹葉，舟中置有洞庭山自釀的美酒，還有風幹了的山雞野味，那是洞庭莊主的壹番心意。淡臺鏡明手攀垂柳，目送他們上船，心中暗念：“垂柳千絲，不系行舟住。”兩句小詞不覺默然神傷。雲蕾道：“鏡明姐姐，多煩妳照料我的哥哥，咱們他日在京再見。”淡臺鏡明也笑道：“雲蕾姐姐多煩妳照料我們少主。”洞庭莊主接口道：“祝妳們壹路平安，將地圖帶到京城，不負我們數代相守的心意。”雲蕾面上泛起壹陣嬌紅，但洞庭莊主說得如此莊重，只好襝衽答謝。
　　張丹楓經過幾許風波，而今又得與雲蕾相聚，心中自是快慰之極，放舟中流，拍舷歌道：“應念嶺表經年，孤光自照，肝膽皆冰雪，短鬢蕭疏襟袖冷，穩泛滄溟空闊！”偶壹回頭，卻見淡臺鏡明還是手執垂柳，怔怔地目送自己。
　　雲蕾心中雖然也覺高興，但高興之中，卻又似帶著淡淡的哀愁，羊皮血書的陰影雖然淡了，但新的陰影，她哥哥那番言語所帶來的陰影，卻又籠罩心頭。張丹楓見雲蕾意殊落寞，笑道：“小兄弟，妳怎麽不笑呀？”
　　雲蕾輕弄衣帶，道：“有什麽可笑呀？”張丹楓道：“咱們能結伴同行，豈非壹樂？”雲蕾道：“這路途也未免太短了呀！”張丹楓壹怔，隨即明白她的話中含意，心道：“是啊，人生的旅程遙遠，咱們這壹段是太短了。”說道：“妳不必說我已猜得出妳哥哥對妳的言語，但這不必心焦，妳哥哥既許咱們同走這壹段旅途，也許將來就會讓咱們同走更長的旅途。”雲蕾壹聽此言，心中壹動，想道：“哥哥昨晚與今朝之間，果然已是有所不同。若在以前，他哪裏肯讓我與丹楓同行？他以前固執之極，非向張丹楓報仇不可，但而今這仇恨總算已減了許多。呀，大哥的話說得有理，世間上總不會有永遠不變的東西。”然而轉念壹想：“哥哥今早的說話，句句動自真情，只怕他再也不能讓步了。”心中又是郁郁不歡，但再轉念壹想，自己從來不把婚嫁之事放在心上，只要兩人能夠時常見面，不至於像仇敵般的見面，那麽已是於願已足。
　　張丹楓不住地微笑看她，他早已猜透了她心中的思想，也不去打攪她，讓她壹直沈思，在無言之中享受著人生的妙境。
　　傍晚時分，渡過太湖，在蘇州住宿壹宵。張丹楓上次上洞庭山時，曾將“照夜獅子馬”寄托給淡臺大娘的壹位侄子照管這次回來先將寶馬取了，第二日壹早就與雲蕾連騎北上，沿途見夫馬糧車，絡繹不絕，顯見軍情甚為緊急。
　　踏入了河北境，情勢更是不對，北上的人少了，南下的難民卻越來越多，再走兩日，北上的人，除了張、雲二人之外，竟是絕無僅有。道路田野，都擠滿了逃難的人群，扶老攜幼，呼爺覓娘，壹片戰時的淒慘景象，慘不忍睹。道路傳聞，有的說蒙古兵已打進了居庸關，有的說已到了懷柔和密雲(京師北面的兩個縣分)，有的說已過了八達嶺，有的甚至說已包圍了北京。難民們聽說張丹楓與雲蕾還要趕往北京都是大為驚詫，紛紛勸他們不要前往送死。張丹楓焦急非常，索性避開官道，專抄險窄難行的小路行走，再走兩日，道路行人絕跡，村落亦已十室九空，想是已迫近戰區，能逃難的都逃難去了。
　　這日張、雲二人到了房山附近的壹個小村落，覓了半日，只有壹家農戶，還未逃走。這家農戶，只有壹個老嫗，壹個少年，母子二人，相依為命，母親年老體弱，行走不動，兒子不忍舍她獨自逃生。
　　張丹楓叩門求宿，那老嫗心地仁慈，雖在兵荒馬亂之時，也叫兒子招呼他們，只是家中米糧所剩無幾，難以為炊，幸好張丹楓還有壹袋炒米，就送了半袋給她，又替她看病，知是普通的痢疾，張丹楓隨身攜有壹些日常應用的藥品，就開了壹劑藥粉，替她止痢，果然甚是見效。問起戰事消息，他們也不太清楚，只是前兩日聽得避難路過的親威說，懷來城已確實失陷了，而懷來距他們所住的村莊，僅不過百來裏路。
　　雲蕾上路之時，早已改了男兒裝束，農家沒有多余的客房他們就同住在柴房，兩人憂心國事，都睡不著覺。三更時分，忽聽得“砰”的壹聲巨響，農家的木門給人撞開，張丹楓急忙跳起，起出去看，只見壹個軍官打扮的人，滿臉血汙，執著那個農家少年，氣急敗壞地嚷道：“快開飯給老子吃，不然就把妳殺了！”那老嫗顫巍巍地走了出來，叫道：“老總，妳行行好，放了我的兒子吧。”那軍官“哼”了壹聲，道：“好，妳去弄飯。哈，妙極啦，這裏居然還有兩匹馬。把壹匹給我，叫妳的兒子給我背東西。”老嫗哭道：“弄飯可以，但我三個兒子，給妳們拉走了兩個，現在只有這壹個兒子啦，老總，妳高擡貴手，放了他吧。”那軍官罵道：“妳這老糊塗，蒙古兵已打了進來，誰都要去打仗。”斜眼壹瞥，忽見張丹楓站在屋角油燈黯淡，看不清面影。那軍官大笑壹聲，道：“妳這老母豬說謊，這裏不是還有壹個嗎？”
　　那軍官左手扣著農家少年的脈門不放，騰出右手，就撲上前去抓張丹楓。張丹楓冷冰冰地盯他壹眼，道：“妳不去打仗反來欺侮百姓！”反手壹擒，雙掌壹交，那軍官“咦”的壹聲壹拳直搗，張丹楓只用了三成力量，忽覺那軍官壹抓壹拳，竟然是點蒼派的上乘武功，內勁亦甚沈雄，好生詫異，使個“脫袍解甲”，肩頭壹矮，揮掌壹送，左腳又飛起踢他手腕。那軍官迫得放了農家少年，左拳橫格，右掌托張丹楓的腳尖，張丹楓突將勁力壹收，輕飄飄的壹帶，那軍官“哎喲”壹聲，跌倒地上，忽然擡頭說道：“咦，妳不是張丹楓嗎？妳、妳饒了我吧，不要捉我到蒙古去。”
　　張丹楓道：“胡說，誰捉妳到蒙古去？”提起了那個軍官衣袖壹抹，將他面上的血汙抹凈，定睛壹看，登時呆了，這軍官竟然是大內總管康超海。張丹楓在校場比武，奪武狀元之時曾見過他陪著皇帝在看臺上做主考官。
　　那老婆婆松了口氣，道：“呀，這些官爺也真橫蠻。”忽而又嘆了口氣，道：“呀，他也可憐，傷成這個樣子。”康超海身上中了十幾支箭，衣裳都沾了鮮血，斑斑點點，有兩支箭且尚未拔出，雙眼失驚無神，顯見得十分疲乏。張丹楓心道：“這□也真了得，居然在受傷之後，筋疲力竭之時，還能接我兩招。”
　　張丹楓壹看，他所受的箭傷都是外傷，無大防礙，將還插在他關節之處的兩支箭，也用輕巧的手法給他拔了，並替他敷上了金創藥。那老婆婆問道：“這位老總是妳朋友嗎？”張丹楓含糊應了壹聲，好生慚愧，心中想道：“若然他們知道這人意是大內總管，皇帝的臉皮也都丟盡了。”
　　那老嫗真的要進去弄飯，張丹楓道：“不必啦。妳們進去睡吧，我服侍他。”把剩下的半袋炒米，泡了開水，道：“康總管，妳將就點吧。”
　　康超海當日在校場比武之時，曾下令要捉張丹楓，這時見他並不記仇，還替他治傷，哪裏還敢多說。他狼吞虎咽，把張丹楓僅剩的半袋炒米全都吃完，精神漸漸恢復。張凡楓問道：“康總管，妳怎麽不跟隨皇上，單身逃到這兒？”康超海道：“呀，壹言難盡。我是跟隨皇上，我們五十萬大軍全都垮了，我若不逃，性命不保！”
　　張丹楓大吃壹驚，道：“什麽？妳本來是跟隨皇上的？難道蒙古兵已進了北京嗎？”康超海道：“不，皇上禦駕親征，現在懷來城外，已陷入了敵人的重重圍困之中了。”張丹楓更驚道：“什麽，皇上居然會禦駕親征？這是誰的主意？”康超海道：“這是王公公的主意。”張丹楓大怒，“啪”的壹掌，把飯桌斫了壹角，怒道：“王振這□，好毒的心腸！”
　　康超海不敢作聲，雲蕾走了出來，道：“妳不要生氣，再問問他。”張丹楓道：“為什麽不叫於謙大人領兵？”康超海道：“朝廷之事，我哪懂得？只聽他們說於謙是文官，不能領兵。”張丹楓道：“哼，他們領兵現在怎麽啦？”康超海道：“皇上與王公公領兵，七月十六日從北京出發，十九日過居庸關，二十三日到宣府，八月初壹進到大同城，那時連日大風急雨，軍士沒備寒衣，竟然就在大同城凍死了幾萬人，未見敵人軍容已亂。兵部尚書鄺塵墜馬重傷，戶部尚書王佐奏請回兵，王公公不允，就在行軍之際，罰他跪在草中。八月初二先鋒石亨和瓦刺軍接戰於陽和口，全軍覆沒，總兵官武進伯朱冕，大同總督軍務西寧侯宋瑛二人，相繼戰死。大同總兵郭登勸皇上從紫荊關退兵可保安全，王公公不聽。王公公是蔚州人，他要邀禦駕臨幸他的宅第，指揮大軍向蔚州移動，行了四十裏，他又忽然改令大軍轉向東行，說是恐怕軍馬損毀他的田稼，於是循原路奔回宣府。初十日到宣府，敵軍亦已追到，在鷂兒嶺壹戰，全軍潰奔，大前日，皇上逃到土木堡，敵軍前鋒早已從小路抄過了土木堡，反過來包圍了。”
　　張丹楓越聽越是氣憤，這次“禦駕親征”，行軍和退軍的路線以及布置，分明都是王振所布下的圈套，令明軍壹敗塗地不可收拾。只聽得康超海又道：“幸我見機得早，乘著夜間沖了出來。要不然被圍在土木堡，不戰死也得餓死。”
　　張丹楓哼了壹聲，忽道：“妳背上這壹大包東西，重甸甸的是甚物事？”康超海面色大變，張丹楓倏地伸手快如閃電，將他背包搶了過來，摔落地上，只見金元寶滿地都是。張丹楓冷笑道：“原來妳拉夫為的是替妳背金元寶。”康超海陪著笑臉，說道：“這點財物，都是聖上歷來所賜，並非不義之財。今日蒙妳相救，咱們對分了吧。”
　　張丹楓冷冷壹笑，忽地面色壹端，斥著：“虧妳還是大內總管，虧妳還敢提皇上的恩典，皇上既然對妳不薄，為何妳在危難之時，棄他而走？”康超海壹怔，他知道張丹楓是皇上的仇人，料不到他竟會以此言相責。只聽得張丹楓又道：“妳今晚就在此歇歇，明兒壹早，我和妳趕回土木堡去。”康超海言道：“去送死嗎？”張丹楓道：“妳食國家俸祿，就是明知送死，也是該當！何況送死也不止妳壹人，我們都陪妳送死。”
　　康超海面色發白，忽地彎下腰來，將地上的金元寶壹個個拾起，張丹楓與雲蕾連連冷笑，也不攔他，有幾個金元寶滾到檐階底下，張丹楓的白馬和雲蕾的紅馬都在那兒。康超海爬到馬腹下去拾金元寶，突然壹躍而起，按著白馬的頸項！
　　那“照夜獅子馬”神駿非常，壹聲怒嘶，後蹄反踢，張丹楓喝道：“妳幹什麽？”康超海急切之間，制服不了那匹白馬反身跳上了雲蕾所騎的紅馬，大笑道：“俺康超海還要多享幾年清福，恕不陪妳們送死啦！”壹刀插入馬臀，紅馬負痛狂奔沖出門外，霎忽之間，已消失在芒芒夜色之中。
　　雲蕾道：“大哥，追他回來！”張丹楓搖了搖頭道：“這樣的人，追回來也沒用。”長長地嘆了口氣，頹然坐下，道：“嶽武穆當年說得好：文官愛錢武官惜命，大事尚有可為嗎？而今竟是文官武官，都愛錢惜命，王振之奸，不下於秦檜，恐怕宋代的歷史，徽、欽二帝蒙塵之辱，又將見之今日了。”雲蕾道：“朝中雖有秦檜，亦有嶽飛，於閣老的忠心，不減於嶽武穆，大哥不必灰心。”張丹楓道：“只可惜他沒有兵權。呀我恨不得插翅飛到北京，助他壹臂之力。”
　　兩人心急非常，示待天明就告別了農家母子，同乘白馬，絕塵而去。行不多久，已聽得前面鼓角之聲。張丹楓策馬登上壹個山丘，把目遙望，只見前面旌旗招展，漫山遍野，都是蒙古兵。雲蕾苦笑道：“過不去啦！”張丹楓道：“有辦法。”叫雲蕾躲在山上，他騎馬下山，竟然奔入敵陣。雲蕾大驚失色片刻之後，忽見張丹楓與兩個瓦刺軍官壹同回來，雲蕾大為奇怪。原來張丹楓精通蒙古語，懷中還藏有當年逃出瓦刺之時，所偷帶的瓦刺軍中令箭，他冒稱是瓦刺在戰前派來中國潛伏的探子，果然哄得兩個軍官相信。張丹楓說是在附近山上，藏有可疑之人，叫他們同來搜索，壹上土丘，張丹楓登時變臉，用重手法將他們擊斃。這小丘離戰場還有七八裏，前面瓦刺兵雖多，卻無壹人知曉。
　　張丹楓道：“好啦，咱們就冒充瓦刺軍官，妳的蒙古語沒有忘記吧？”雲蕾笑道：“還沒忘記。想不到而今可派上用場啦。”張丹楓道：“我已探聽清楚，他們是右衛軍中的第三隊的，他們這壹隊，昨天打了個硬仗，大約是碰上張風府所帶的禦林軍，傷亡八九，他們正待整編到其他隊去，咱們冒充他們去，正是合適。記得，妳叫哈瓦，我叫達萊。”兩人剝下瓦刺軍官的衣服，雖然不大合身，卻也遮掩得過。兩人伏在山上，待得傍晚，才悄悄溜了出來，策馬進瓦刺軍陣地。張丹楓對瓦刺兵制等情況，都極熟悉，瓦刺軍又在大勝之後，防備並不小心，居然被他們瞞混過關，收容在壹個臨時成立的衛隊之中。
　　第二日壹早，瓦刺務後備部隊，都壹齊開拔，趕到土木堡增援，午飯過後，到了戰場，只見明兵已被截成無數小股，東奔西竄，張丹楓壹見，不覺大驚失色！正是：
　　胡塵未靖山河變，正是男兒報國時。
　　欲知後事如何？請看下回分解。
　　【未完待續】
　　字節數：18114字節